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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兽人的奥德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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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9 19:26:2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个兽人的奥德赛
  作者:废狗
  
    “就叫我阿空加瓜吧。”绿皮子的兽人这样说的时候,对面坐着一个他刚从海里捞上来的牛头人。牛头人浑身长满藤壶、贝类和海藻,看上去活象披着一件由小圆片连缀而成四处缀着缨络的盔甲,或者一头骨骼长在外头的熊,这说明他在海水里泡的时间已经不短。
  
    湿淋淋的牛头人先是沉默不语,他的眼神折射出他并不相信阿空加瓜就是兽人的真名,这有什么关系呢。实际上,“阿空加瓜”这个名字来自已经消亡的古代汗语,“空加瓜”意思是爱说空话的傻瓜,“阿”字作为前缀增加了这个名字的亲切感。汗族是一个古老的民族,因为爱出汗而得名,为了这个他们不得不时常喝下大量的自来水,因此欠下了上海自来水公司巨额的水费,后来上海自来水公司派人切断了供水,汗族和它的文明就此渐渐消失了……这样厚颜无耻地吹嘘一个远古种族的伤心史似乎没有什么意思。
  
    阿空加瓜坐一个大号的救生圈边沿上,腰间别了一把木工小斧头和一把小折刀。为了保持平衡,他的对面坐着有一个刚捞上来浑身长满藤壶、贝类和海藻的牛头人。他们互相瞪着打量着,眼里只有对方和对方身后的大海,而从鱼的视角来看,就是头上有一个圈,圈中垂下四条黑乎乎毛茸茸的肉棍,错落有致,不时随着波浪轻轻晃动;如果从海鸥的视角来看,则是无边的大海上水母似地漂着一个圈,上头坐着两个光头(其中一个还长着犄角),在烈日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牛头人静静地看着阿空加瓜,耷拉眼角,神色忧伤,水沿着额头上的苔藓滑落,似乎看破了阿空加瓜和他的救生圈没什么油水,这不是一个合适的被搭救的时刻。牛头人的沉默给人一种错觉,于是阿空加瓜掏出小刀,妄图从牛头人的身上刮海贝和海藻吃,他很快发现那些东西已经和牛头人的皮肤长在一起了。他以一个外科大夫和一个饥饿食客的双重眼光看看那些海藻,又用一个拳击手的眼光打量一下牛头人的臂膀,遗憾地叹口气,收起刀子。牛头人看上去仍旧目光忧郁,烈日当空,他的目光越过阿空加瓜的肩膀,搜寻天边最亮的星星。“我思念着遥远。”他开口说,而且是山西口音。对此,阿空加瓜回答说别傻逼了,这种狗屁时刻并不适合搞文艺。但牛头人说这就是他的名字。接下来牛头人口齿伶俐,完全颠覆了他之前的寡言给人的第一印象。
  
    “当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我爸是个文学青年,”牛头人说,“而我妈则是个文学女青年。”从牛头人的叙述中,阿空加瓜可以得知牛头人的父亲一直对这段搞文学的经历讳莫如深,所以恶毒地猜测他在二十五岁之前所有女朋友和×伴侣都是一些文学女青年,但是她们都被另一些文学青年或者文学女青年诱拐,“到头来,不过是一个换妻俱乐部而已”。愤怒的文学青年从而远离“文学”,但他的妻子,一个女文青,死不悔改,所以牛头人又很文艺地叫作遥远懦夫司机……
  
    “很好,”阿空加瓜挥挥手打断遥远懦夫司机,现在他饿了,他认为什么也不能阻止他来一碗扬州炒饭,但是这里看上去并没有扬州炒饭。阿空加瓜绝望地看着大海,此时大海开始波涛汹涌,似乎怒气满腹,头顶上有乌云开始聚集起来,远方水天相连。他想起出发之前竟没有去玉林串串香吃上一顿霸王餐,不由得又忧郁起来。
  
    “怎么?”牛头人关切地询问他的新伙伴。阿空加瓜就说:“我在想,你泡在水里的时候都吃什么。”阿空加瓜毫不掩饰他的饥饿,他打算设法驱使牛头人给他弄点吃的来。牛头人说,他通常吃一些水母,但是鲨鱼更经饿,常常需要割破皮肤流出血液来招引它们。“它们的嗅觉都很灵,水里放个屁大老远它们都能闻到。它们劲儿非常大。”听遥远懦夫司机讲述他如何一个星期诱杀掉十七条鲨鱼,勒断它们的脊椎,放任整个鱼身漂浮着腐烂却只吃鱼翅尖端的那一点嫩肉,让阿空加瓜又饿又妒。“鱼翅很嫩,味道不怎么样。”牛头人从嘴里掏出假牙擦了擦,“别的地方咬不动。”阿空加瓜拿出小刀划破皮肤,挤出几滴血来,黑色的背鳍成群出现在近处海面上。到了一定距离,它们不再游近前来,看上去它们认出了牛头人。“凶手!”鲨鱼们怒吼着,一哄而散。阿空加瓜毫无办法可想,只好趴在救生圈上一动不动。
  
    此时夜幕低垂,南方天际一片黑暗,大海开始翻腾。不一会儿雨点就已经纷纷打在两人身上。看着暗淡无光的雨水,兽人十分惊愕。充满硫磺气味的黑夜把兽人和伏在水面上的救生圈严严实实裹了起来,静静的宽大的救生圈施展出它所有的软弱无力的手段抵抗着高高卷起咄咄逼人的巨浪,巨涛每一次涌动都把他们埋没在浪头里,把水母一样漂浮着的橡皮救生圈抛来抛去。海水中的气体因为互相碰撞而溢出,又弄得到处都是一股子精液的味道。浪涛每一次把他们埋进去,他们都憋气憋到青筋毕露才得以把脑袋伸出水面。阿空加瓜难过得要死,恐惧如钢刀直刺心脏,他很后悔下海前竟没有至少来上一碗扬州炒饭。牛头人却安之若素,他用强有力的臂膀紧紧箍住救生圈,箍得可怜的橡胶发出“吱吱”的声音。
  
    满月出来了,斜前方隐隐约约有一些黑影。海水如同一堵黑色的巨大高墙倒坍下来,他们在海水里憋了足够长的时间,几乎死掉。从水中穿出来的时候发现正坐在浪尖上,前方是月光照耀下的沙滩。
  
    在淡蓝色的天空上有一些白色、黑色的海鸥在飞来飞去盘旋,天空上还有一些白色的网状云渐渐飘散,这就是昨夜大风暴过去之后留下来的全部痕迹。沙滩上散布着一些七零八落的鱼虾蟹之类,还有被海浪冲上来的一些浅棕色海藻,这些原来都生长在一定深度的海水下面。在北边与东边的方向上,水平线朝远海空旷的天边拓展开去,但是在朝西的方向上,视野被一处悬崖峭壁遮住了,悬崖一直伸进海里。这原来是大漩涡西南边上靠近卡利姆多的一个孤岛。
  
    一个穿夏威夷衫手持火枪的白人站在兽人和牛头人面前,他戴着墨镜,看上去像是来度假的观光客。“原来你们还活着,”那人说,“今天是星期四,可惜是两个人……星期四其实是个不错的名字,我觉得。”然后他介绍自己:“鲁滨逊,鲁滨逊?‘司若伯’(throb)?克鲁索,本岛的总督和驻军司令。”阿空加瓜觉得他在学一个著名的英国间谍。鲁滨逊让那两人跟他走,一条小径若隐若现地通向莽丛深处。
  
    岛上只有两个居民——白人鲁滨逊和黑人星期五,这是阿空加瓜小时候看《鲁滨逊漂流记》得知的。但是越往岛内部走,兽人越能看见一些令他惊愕的东西:若隐若现的小径渐渐变成了一条高速公路;明明只有两个人居住的岛,莽丛深处却修建了高速公路、地铁、商业街和成排的居民小区。这些公路有十六车道,路灯隔离带护栏收费站人行天桥地下过道一应俱全;这些商业街铺着富丽堂皇的大理石地面;这些小区有着齐整的规划,有着巴洛克风格的雕塑和喷泉,有绿地,一些地方还有室外健身器具。透过密密的树梢,甚至能遥遥地看到远方矗立着一座酷似成都无缝钢管厂的烟囱。那些空旷的建筑空落落地立在那里,一个黑人奔走其间,正气喘吁吁地使用各个小区的室外健身器械,为杳无人迹的小区增添一些人气。鲁滨逊用手机打了个电话,黑人一溜烟跑开了。
  
    总督和客人进入官邸的时候,午餐已经准备好了,星期五一身听差服色站在餐桌旁边。总督鲁滨逊的房子酷似白宫,门牌上写着“唐宁街11号”。享受饭后甜点的时候阿空加瓜指着那些空无一人的房屋问“这是为什么?”鲁滨逊回答说,那是为了预备迎接新的居民入住。“比如,你们。”他又补充说,朝鲜人在三八线以北建了一些外表光鲜空无一人的板房,是为了统一后迎接南方同胞准备的,他这是在向深谋远虑的朝鲜人民学习和致敬。
  
    之后,鲁滨逊提议说,他已经很久没有和星期五以外的其他人说话了,如果新来者不介意,他想要听听两个漂流者的故事。他又说,出于礼貌,他应该先讲他的故事。说着他掏出一本书来,封面对着那两人,念道:“《鲁滨逊漂流记》。”然后又把书放回去,这就算讲完了。
  
    西里伯斯的牛头人老实而健谈,他继续他在救生圈上的老一套:“当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我爸是个文学青年,而我妈则是个文学女青年……”从幼儿园到大学事无巨细。遥远懦夫司机提到他在伏伊伏丁纳服役的时候,阿空加瓜刚好从午睡中醒过来,牛头人的长篇小说正要进入尾声。“凯尼?血蹄说,我们也要有海军,我们就造了一艘船,”他回忆说,后来这艘牛头人的第一只战舰被海水泡散了架,可能是制造工艺不过关,但他没有提到经常在甲板上进行的战争践踏的训练,“我跟伙伴们游散了,在海里待了三个星期,遇见了他。”他是指睡眼惺忪的阿空加瓜。
  
    先前的酒让阿空加瓜口干舌燥,只得长话短说:“我的家乡在遥远的西南方的一个叫科科伏柯的岛子上。所有的地图上对这个岛屿都没有任何标示——真正的好地方是从来不上地图的。很早很早以前,我身披草衫放牧山羊于故乡的林莽之中时,心中就有一个念头:要走出去,见识见识水手是些什么样的人;还要到人类的国度中看一看。我的父亲是酋长,叔叔是祭司的头儿,而我的母亲则是英勇的战士的女儿,我的血管里流淌着部落之中最为高贵的血液。一次,一艘从但泽开来的蒙古圆头帆船克尔梅克号停泊在我父亲统治下的一个港口。我很想乘上这条船去人类的国家里去看一看,可是船上的水手名额已经满了,当酋长的父亲也帮不了我的忙。于是我划了一只独木舟,躲到一个一边是珊瑚礁一边是大片红树林的海滩的海峡里,这是那条大船的必经之地。等大船一来,我便划着独木舟冲了出去,伸出手去,一把抓住船舷,直扑甲板,死死地抓住了锚钉。我当时决心之大,除非他们把我砍碎扔回海里,否则绝不下船。船长吓唬我,把刀架在了我的胳膊上,可是我看出他在虚张声势。后来答应我留下来,这样我成了一名走私水手。
  
    “一周前,一艘不知道出了什么毛病的美国潜艇在夏威夷海面上浮时撞翻了我们的船,我们走私的货物里头有卖给山岭巨人的救生圈,我靠它漂流到这里。”
  
    “十分精彩。”鲁滨逊说。他说完这句话后,时间剧烈地跳过一个月,兽人和牛头人已经完全对这个岛子了如指掌。他们住在最靠近森林的小区的一幢别墅里,房租以虚拟出来的岛上的货币结算,付给并不存在的房东,这其中有一部分以税金的形式流动到总督那里,作为只有一个人的****运作的开支。但牛头人有家不归,成天在林子里和岩羊弧猴野猪厮混,搞得火烈鸟们很不安生,这跟一些大学生天天泡在网吧里大呼小叫地打CS或是WOW让另一些在网吧写稿的人很是反感没什么两样。很快岛上的泡面和火腿肠被牛头人吃个精光,每只岩羊都能将遥远懦夫司机的身世和当兵时那些破事儿倒背如流,其中失眠的往往来找牛头人求他讲故事。阿空加瓜不大说话,总有几次聚会后他脸色铁青地回来,“这些××!不要说电脑和游戏机,连副麻将都没有!”又像个大学生一样跑到那些空无一人的居民小区楼下尖着嗓子大叫:“女人!我要女人!”整夜,鲁滨逊和星期五听着阿空加瓜凄厉的嚎叫,辗转难眠。
  
    然后又是救生圈上的航行,半兽人友好地告别人类,去海上碰碰运气。洋流和风推动救生圈前进,太阳几番起落后岛屿的侧影出现在水线尽头。
  
    他们登陆后在沙滩上露营,日出的时候被人推醒。一个满脸胡须身披植物伪装手持火枪的白人站在兽人和牛头人面前。“在这里露营很危险,”那人急促地说,“今天正好是星期四,这里虽然没什么人,但是鲨鱼有时也会登陆……请快一点,我们暴露在外的时间已经够长了。”从这些话我们可以听出这是一个焦虑没有安全感的人。他自称叫鲁宾逊?“祖普”(droop)?克鲁索,“弗吉尼亚号的遇难船员。”阿空加瓜觉得很熟悉,但又大为不同。嗅觉视觉和听觉告诉他们这人就是鲁滨逊,但他的举动和气质又给予相反的信息。
  
    鲁滨逊让那两人跟他走,一条小径若隐若现地通向莽丛深处。越往岛内部走,兽人越能看见一些令他惊愕的东西:若隐若现的小径常常中断或出现迷惑用的岔道,到处有伪装得很好的陷阱、暗藏的拒马、诡异的机关、喂毒的触发竹箭装置。莽丛背后与其说是居所不如说是据点,壕沟箭台吊门石墙一应俱全,在蔓藤植物的缠绕下已和山体混为一体。并没有清晰的林线,鲁滨逊要兽人藏在巨木的后头,然后取出信号枪打了三发不同颜色的信号弹,吊门轧轧地打开,一座要塞呈现在人们面前。阿空加瓜只有一点感想:如果****人在折钵山这样搞,那硫黄岛就将成为另一座斯大林格勒。披甲的要塞守卫者、鲁滨逊的学徒、助手和仆人星期五持枪警惕地盯着外来者,即使这外来者是由他的老师带进来。我想星期五可能是受到“祖普”?鲁滨逊的影响,从而倾向于“外来者是不可靠的、带入侵性质的”这样的成见。
  
    遇难船员鲁滨逊设宴款待兽人,除了野扁豆汤都是军用压缩口粮。阿空加瓜看见堡垒里头随处堆放着压缩口粮、饮用水、弹药、电池、燃料,墙上刷着“早打、大打、打核战争”的标语,鲁滨逊解释说,形势很不稳定,战争随时可能爆发。“全国要塞化,全民武装化,全那个那个什么化来着,”鲁滨逊说他这是在向奉行先军****的未雨绸缪的朝鲜人民学习和致敬。“这是该地区唯一也是最后一个自由堡垒了,”星期五补充说,按照新保守主义(这个最近很流行)的理论,他们本该对该地区的其他野蛮政权采取先发制人的打击,并建立前哨基地巩固防线,但人力匮乏,除了固守之外别无他法。
  
    之后,鲁滨逊提议说,他已经很久没有和星期五以外的其他人说话了,如果新来者不介意,他想要听听两个漂流者的故事。他又说,出于礼貌,他应该先讲他的故事。说着他掏出一本书来,封面对着那两人,念道:“《鲁滨逊漂流记》。”然后又把书放回去,这就算讲完了。
  
    西里伯斯的牛头人老实而健谈,他继续他在救生圈上的老一套,遣词用句几乎毫无变化。令他惊异的是,他说了上一句,鲁滨逊往往能接上下一句。鲁滨逊解释说这是因为上个月岛上漂来一只岩羊,星期五威胁它给他们讲故事解闷,不然就吃掉它,惊恐过度的岩羊象卡碟的CD机一样在一个月里结结巴巴讲着同一个故事,于是被吃掉了。牛头人立即缄口不言,眼光在鲁滨逊和星期五的臂膀上溜来溜去,似乎在估计一场2对1拳击的胜率。
  
    兽人大受鼓舞,野扁豆汤滋润了他的唇舌,他往上追溯到他的爷爷。从他的故事来看他的家族可谓多灾多难,他说他爸爸是个酒鬼,在他出生前不久自杀死了;他母亲是个网络游戏运营商,成天喝得醉醺醺的,得酒狂症死了;他大姐是被上海自来水公司放水淹死的,二姐是被****高铁撞死的,哥哥是跳东方明珠电视塔死的;他爷爷杀了自己的老婆,往自己身上浇万事可乐自焚死了;他的第二个奶奶跟着温州商人到处流浪,后来在牢里吃苏丹红毒死了;他的表哥因为拒绝拆迁被房地产公司活埋了,他表姐因为糊涂到投了现任美国总统竞选对手的票,被人扔进了太平洋……这一家就是被厄运和遗传性的精神病折磨的家族。但是兽人与人类的战争打到了这样的窘迫关头,连他这样的残次品都得上战场(就是说,他伪装精神病逃避兵役的伎俩被识破了……),他就在古尔丹的船队里做水手。“有一天,”他说,“我上厕所的时候把通海阀当作了抽水马桶的闸门,我就拉了那么一下,谁知道,船就沉了。”牛头人看上去很疑惑,他停下吃喝,抬头看看阿空加瓜,因为这和他以前听到的不太一样。
  
    鲁滨逊和星期五互相看了一会儿,很茫然的样子。因为手中有枪,他们其实不怎么在意牛头人戒备的目光,但是只要阿空加瓜试图触碰任何一个开关或把手,就能听到背后拉枪栓和子弹上膛的声音。
  
    “嗳,这样没有意思,”兽人说,“你们也太过敏了……”但是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牛头人在一旁趁此机会大吃大喝。发现这个情况的时候已经太晚了,现在要找吃的只能去山坡上挖八毛钱一斤的土豆和摘两块五一斤的平菇,这样,找食吃的人就有可能长时间暴露在野蛮人和太平洋按蚊的火力下。“堡垒总是从内部攻破的,”鲁滨逊伤心地说。“要赶走吗?”星期五拿枪指着他们问他的头头。
  
    遥远懦夫司机天真得近乎厚颜无耻,他说:“承蒙款待,不胜感激……剩下的能容我慢慢打包带走吗?”然后他就和阿空加瓜空着手坐到救生圈上,天空阴沉得象星期五的肤色。风把他们推离岛屿,推向深海。
  
    没过多久,在仍看得见岛屿的时候,太阳又出来了,潮水和风突然改变方向,将生满藤壶的救生圈往回推。离岛很近的时候,可以看见一个年轻的黑人在沙滩上漫不经心地梭巡,这是星期五。他们被大浪冲上沙滩,星期五象街坊一样和他们打招呼。这种转变令人奇怪,他们注意到黑人没有带枪。兽人问星期五,鲁滨逊到哪里去了。“他回国去了。”黑人轻描淡写地说,似乎在陈述室友暑假回家的事实。然后星期五邀他们去他家里作客。
  
    星期五随随便便地住在一个没有怎么修葺的山洞里,这样的山洞,司若伯?克鲁索耻于居住,而祖普?克鲁索则定会撇下它去寻找防御位置更好的山洞构筑堡垒。洞口挂了个写着拉丁文“欢迎”的牌子,还有几个岩羊头挂在门洞上方。有一个厅一字摆开几台电脑,除了规模小点,格局与北三环双安边上的泰丰宇网吧并无不同。里头已经很久没有打扫了,冒出一股子馊味儿。星期五邀他们一起连CS、上网灌水、玩通宵,还吃泡面和火腿肠。也有玩腻了要睡觉的时候,他们就将椅子拉过来拼在一起,躺着开卧谈会。牛头人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但他仍恬不知耻地重复他的自传体小说,这个时候总会响起阿空加瓜的鼾声,令牛头人十分恼怒。星期五会用重庆方言背诵诗歌,诗集已经找不到了,背错的地方也没人知道,这种民间诗歌通常是这样的:
  
    一头毛,一头光
    一戳一戳又一戳
    戳出白浆浆
  
    这回,阿空加瓜的说法又不一样了。他先编了一个“我的朋友某某”的故事试探星期五,“我的朋友某某”在中央情报部任职,负责拷打逼问那些从海上漂流来的岩羊,久之发现这些漂流者总讲着一个故事,即:当它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它爸爸是个文学青年,而它妈妈则是个文学女青年……说明这故事有一个共同的源头,追查下去,所有线索统统指向一个著名的牛头人……星期五还在傻乎乎地问:“那牛头人是谁呀?”遥远懦夫司机已经痛揍了阿空加瓜一顿。星期五的反应说明这个与前两个分别是不同的人。所以阿空加瓜的故事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从前一个健壮的人类间谍冒充瘦弱的兽人,他在身上刷上绿色油漆并使用橡皮泥改变容貌,他最后混入兽人社会四十七年之久,当上了德拉诺中央银行的CEO,屡次降低贴现率,使用各类手腕制造大量赤字和坏帐来扰乱兽人社会的经济(就算这样他都没有被解雇),但他的后代完全被兽人化了。德拉诺世界崩溃的时候,他的儿子和儿媳待在德拉诺中央银行仓库里,银行仓库的七个保险柜发誓与混血兽人夫妇生死与共,它们果然把那对夫妇带了出来,因为受到刺激,混血兽人的妻子产下不足月的双胞胎,一个叫安迪?杜弗伦,1946年因涉嫌谋杀被关进缅因州鲨堡监狱,现在还没出来,另一个绰号阿空加瓜,1968年加入兽人海军,在贝尔格拉诺将军号上服役,贝尔格拉诺将军号1982年被海军上将戴林?普罗德摩尔的舰队在福克兰群岛以西洋面击沉,阿空加瓜侥幸逃生。如你所知,那个阿空加瓜就是这个阿空加瓜。
  
    遥远懦夫司机很疑惑,趁星期五睡着了他问阿空加瓜为什么每次都不一样。阿空加瓜反诘道,那么鲁滨逊和星期五每次都一样吗?
  
    此时已是夜深人静,音箱开得很小声,里头隐隐约约传出各种音乐,那是星期五经常听的某个网络广播电台的深夜节目。但是突然,在哨子、铙钹、牛铃、玩具喇叭、铁皮罐头和一个德国军乐队的伴奏下,三个男高音唱起用《霍斯特?威塞尔之歌》的调子改编的《酋长的脸》来,艾泽拉斯的反兽人宣传音乐,三个人类歌手在里头装腔作势地唱着:
  
    酋长指示说:“我们是优秀种族。”
    我们就喊万岁(噗哧!)
    万岁(噗哧!)
    对准酋长的脸。
  
    对酋长不热爱,就是不要脸。
    所以我们就喊万岁(噗哧!)
    万岁(噗哧!)
    对准酋长的脸。
  
    古尔丹开口说,“世界和宇宙都是我们的。”
    我们就喊万岁(噗哧!)
    万岁(噗哧!)
    对准古尔丹的脸。
  
    奥格瑞姆开口说,“他们休想守住这地方。”
    我们就喊万岁(噗哧!)
    万岁(噗哧!)
    对准奥格瑞姆的脸。
  
    难道我们不是兽人?
    纯粹的绿皮子兽人?
    啊呀呀!我们是兽人,绿色的、道地的兽人!
    所以,我们喊万岁(噗哧!)
    万岁(噗哧!)
    对准酋长的脸。
  
    反对者(洛萨勋爵和他的人,他们在兽人手下吃足苦头)曾认为,这首平淡乏味的小调表现了艾泽拉斯人对兽人那种致命的宽厚观念——大言不惭的笨蛋,莫名其妙的跟屁虫,高呼万岁,喳,喳。这首歌的曲调让阿空加瓜想起了败退之前的那些美好时光,高速推进、侧翼突破、从背后合围,然后就是大本营的报捷通告、如山堆积的战利品、成群结队的俘虏。自从开始战略撤退以来,已经不怎么唱《霍斯特?威塞尔之歌》,他们改唱《没有您就没有祖国》——兽人被号召为保卫最高酋长而战。在别的地方,在大陆上,战争很可能还在继续,但是对于阿空加瓜来说,战争实际上已经不打了,不再有敌意,除非他回到大陆上,被重新征召入伍。
  
    阿空加瓜就着军乐沉沉睡去,与那些身处和平中的居民一样沉沉睡去。
  
  
    大学生一样的网吧生活持续了三个月,有一天突然就停水停电。星期五跳起来,“我们欠太多水电费了!”看起来他很清楚,牛头人和兽人都看着他。但是黑人开始收拾行李。“不住了?”兽人问。星期五回答说,这三个月吹空调和洗澡用的水电已经远超定额,超过的按原价双倍收,加起来比三个月房租还多,还不如搬家。
  
    星期五把行李扔上他的独木舟,然后把兽人和牛头人的大救生圈推下水,就此分道扬镳。这样,阿空加瓜又在海上了。
  
    海洋从不缺乏风暴,每次风暴来的时候兽人和牛头人都得用四肢紧紧箍住救生圈,箍得骨节和救生圈吱吱作响。开始的时候在风暴的乌云下还能隐隐看见鲁滨逊的岛屿,后来被越吹越远,再没有遇见任何岛屿,也就是说,不再有鲁滨逊和星期五。
  
    大风吹了一个月,阿空加瓜已经筋疲力尽,牛头人不合时宜地想跟阿空加瓜拉家常,他以精力不济拒绝了。“让我休息一下。”饥饿而疲惫的阿空加瓜说。“我有个老乡,他跟我同一个县同一个镇还同住一个小区,他家就在我对面,你说巧不巧?我们初中一块儿上的,”牛头人就自顾着说,“他加入了海军,当个帆缆水手。因为太累,有一回白天在甲板上睡觉,被章鱼拖下水吃掉了。我被派回家通知他妈说‘对不起,您的儿子让章鱼给吃掉了。’并给她带去抚恤金,可抚恤金还不够我路上花的,为了这个我还他妈倒贴两万块,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阿空加瓜听了,又从救生圈上坐起来,翻来覆去地捣腾,找出绳索把自己捆绑在救生圈上。躺下去时他恶狠狠地对遥远懦夫司机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让他睡足时间。“别叫我!否则……”前三个字尚且恶狠狠,后两个字几乎立即就抵达了睡眠的边缘,细若游丝。遥远懦夫司机反问他,否则会怎么样?阿空加瓜回答说,推回海里。牛头人并不买帐,“这没有意思,”他说,“遇到你之前我也一直呆在海里。”阿空加瓜毫无办法,深吸一口气把头埋进海水里去睡觉,遥远懦夫司机的废话都成了遥远水面上嗡嗡作响的细小噪声。
  
    牛头人不肯善罢甘休,他用手指头戳一下阿空加瓜的横膈肌下面,阿空加瓜不得不吐出肺里的空气,从水里抬起头来。遥远懦夫司机对阿空加瓜说:“老乡,从部族的关系上讲,我们两个是盟友,可是,真不幸,你到底是怎样来到这个鬼地方的呀?说实话吧,我并不相信先前你的故事。”可怜的兽人只好强打精神,简明扼要地回答说,他是河南人,家乡人多地少,养不活,“惟恐河南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打小就出来闯生活,一天在北戴河海边游泳的时候被台风刮跑了,救生圈是他路过成都市武侯区一环路南三段的时候在一个废品回收站花两毛钱买的。
  
    “老乡,看得出来这不是真话,”牛头人执拗地说,“不过我妈妈说得好,一个人如果想听真话,他就得先吐真话。我先前在伏伊伏丁纳服役的时候……”阿空加瓜并不正面应战,他只把身子蜷在救生圈边沿上,拿背对着遥远懦夫司机,坚定地打起鼾来。后来,牛头人也睡起来。
  
    半夜里岛屿就已经遥遥在望,上午他们登上了陆地。登陆的沙滩向北突出伸入海里,倘若向南朝内陆的密林走去,就会遇着一株大树,自然形成的小径在这里分岔。阿空加瓜让牛头人向左,他向右,到处走走,随便看看。“完了在这里会合。”他说。
  
    过了一柱香的时间,牛头人听见一声嚎叫仿佛五千头牦牛同时被利刃戳中了肺,一些鸟从林中逃出来,他转身向阿空加瓜的方向奔去。一个老头儿骑在阿空加瓜的颈脖上,两只脚粗壮得像水牛蹄子,箍得死死的。老头儿穿着树叶做的裤子,在剃光的脑袋上仅留有一束灰发,嘴巴里剩下稀稀落落几颗牙齿,背后杵着一对兀鹰似的巨大翅膀,十分肮脏,已经脱掉一半羽毛,喉咙里发出“荷荷”的怪声。
  
    阿空加瓜汗流浃背气急败坏地对牛头人说“把他弄下来!”显然他刚才并没有成功。两个钟头以后,牛头人也精疲力竭地放弃了,因为老头儿的力气比他们加起来还要大。
  
    过了一会儿,老头儿开了口,看上去有些小心谨慎,他问牛头人:“你看过《一千零一夜》吗?”老头儿用一种艰涩的方言但却有着航海人的好嗓音。“看过。”“那么罗伯特?海因莱茵的《傀儡主人》呢?”“看过。”“真是太可惜了,我还有几个同伴……”老头儿厚颜无耻地说。原来老头儿坐在树荫下,兽人经过的时候,老头儿要他帮帮忙,又问他看过《一千零一夜》没有,兽人回答说没有,老头儿立即跳上他的脊背不下来了。“活该你读书少,我就是海老人,”老头儿宣布。接下来,就像一只乌鸦站在一头猪的脑袋上——猪身上的虫子,乌鸦吃掉了,猪用鼻子费力拱开泥土搜寻到的食物,乌鸦也吃掉了。“给我留点儿!”阿空加瓜怒吼着,不停地为了食物在岛上奔走。但是牛头人眼看着他本来健硕的同伴一天天消瘦下去。
  
    他们试过很多办法,商议的时候,必须趁着海老人熟睡的时刻偷偷摸摸唧唧咕咕,可是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呢。过去无往不利的种种手段统统遭到了可耻的失败:海老人的上半身酩酊大醉,两条腿却仍纹丝不动;石锤砸在脑袋上,发出金石相击的声响;匕首戳在皮肤上如同戳在最厚实最坚硬的橡皮上,完全捅不进去……有时,能从海老人眼睛瞟他们的余光里看见一些像是嘲笑的神色,仔细看时,那种神色又消失了。后来,一些方案还在商议时便被否定了,他们不再做徒劳的努力,乌鸦仍旧待在猪头上。
  
    一天凌晨,太阳还没出来,牛头人被奇怪的声音惊醒,好像坐在没有关车窗冲过隧道的火车上,那是海老人张开了翅膀,正在试着扇动它。遥远懦夫司机看见老头儿吃了几个海贝,张开了翅膀,那翼展比想象的要大,扇动翅膀生成的飓风把他们倚靠着的椰子树刮得东倒西歪,所有的东西包括石头都从中间向四处飞去,海老人拖着兽人跌跌撞撞扭扭歪歪地浮上半空,而兽人此时竟仍在熟睡。“停下!”牛头人大叫,但话一出口就被大风吹散了。兽人耷拉着脑袋,两条腿象铁耙在地上犁出两道深沟来。突然,就像往上跳了一下,海老人拖着兽人离开了地面,很快就往天上升去。
  
    阿空加瓜被冷风吹醒的时候,已经飞到陆地上空。往下看时,大地象后院的草坪一般。“这是为什么?”他大声问。海老人拿出一个收音机,里头一个男人在反复地说一句话:“西班牙全境天气晴朗”,这其实是一个暗号,敦促长枪党人发动一个全国性的叛乱。用广播暗号传递指令并不新鲜,欺诈者基尔加丹就喜欢这一套,催促巫妖王动手之前总要在广播里花钱买时段让播音员念马雅可夫斯基的诗:
  
    用团结,
    用建设,
    用自制
    和惩治,
    把放出来的一群恶狗
    拧下脖子!
  
    不死军团有内奸需要清除的时候马雅可夫斯基又得心应手了:
  
    日日月月
    要想着
    共青团!
    自己的
    队伍
    瞧得锐利些。
    是否全部
    共青团员
    真正是团员
    或者
    只是
    假装成共青团员?
  
    或者要让巫妖王肃清异己的时候,也念马雅可夫斯基:
  
    谁今天不是跟我们同声歌唱
    谁就是
    反对
    我们!
  
    马雅可夫斯基狞怖的风格十分适合不死军团,土不拉唧的兽人没有见识过这套把戏,他们只会在电台的加密频道里乱吼“金山金山,我是银水,玉石有麻烦”,阿空加瓜觉得很新鲜。海老人又拿出一个秃鹫军团的徽章给阿空加瓜看,秃鹫军团是站在长枪党一边的,这就是说,海老人得去打一场西班牙的内战,站在长枪党一边。
  
    “可为什么带着我?”兽人问。海老人解释说,老夹着兽人是因为老头儿双腿有肌肉痉挛的毛病,带着兽人他也觉得很累赘。“马上就去找医生!”他大声吼着,逐渐飞得更高了。阿空加瓜再往下看,大地已经变得象稀粥一样。乌鲁克的英雄王吉尔伽美什挂在雄鹰爪子上也去天空游了一遭,但是人家说放就放了,吉尔伽美什给摔得象滩烂泥。阿空加瓜生怕那老头儿也来这么一招,他大声问道:“那治好以后呢?”海老人不答话,只用力拍打翅膀,跃到了云层之上。在那里,阿空加瓜看见一大群面目狰狞的翼人脚上挂着500磅的穿甲弹顺着气流编队往一个方向飞去,显然他们要去轰炸什么。
  
    一个翼人看见他们,他离开编队,过来和海老人并列飞行。他的屁股上画着一个红十字,为了保证敌人看得清楚,不向他射击,在肚子上又画了一个。
  
    “又痉挛了?”那翼人大声吼着。
  
    “再给开点药!”海老人回答。
  
    军医拿出两支针剂和一个降落伞来。“一边一针,降落伞给他!”说完飞回编队里去。
  
    “他们要去轰炸哪儿?”兽人问。“我怎么知道,没准儿是去珍珠港。”说着老头儿把针剂扎到一条腿上,马上那腿象断了脊椎的蛇一样从兽人肩膀上松开,兽人死死地抱住了另一条腿。老头儿打算扎另一条腿,可是扎到兽人身上了。
  
    兽人头晕目眩,恍惚中他似乎看到温特斯中尉站在剧烈颠簸的C-46机腹舱口, “跳!”中尉喊,绿灯亮了。兽人纵身跳入空中,拉开了主伞。
  
    完全清醒已经是许多天以后的事,药效过去前,阿空加瓜在一片热带雨林中游荡,连他自己也不记得。最初他看见一些树干上贴着老军医治疗皮肤病和性病的小广告,就走了过去。越往前走,树干上的小广告和办证的手机号码就越多。
  
    最后小广告指引他走到林中一小块清除出来的空地上,中间是一座玛雅风格的金字塔,上面挂着“亚马逊国际青年公寓”的牌子。一个骑士咧开嘴笑起来:“又一个上钩的……我的小广告路标怎么样?”这些小广告都是这个骑士贴的,以吸引在热带雨林中迷路的人来这里过夜。阿空加瓜揣测他一定在皮包广告公司干过。
  
    就在兽人背后,一伙德鲁伊气急败坏地钻了出来,看样子一言不合就要动手。“小广告谁贴的?!”他们说。骑士不得不为他的创意付出代价,他一直在雨林里刮树皮刮到2005年5月8号欧洲胜利纪念日,仍有一些零星的小广告没有清除干净。他随便涂鸦的那些所谓办证的手机号码主人又把他告上四川省乐山市中级人民法院,使他不得不每周支付人民币两块五毛钱的巨额赔偿金。
  
    这个国际青年公寓里头聚集了各方的逃兵、掉队的人、特工、间谍、叛徒和爱好和平人士,他们和睦相处,只互相辱骂,绝不使用暴力。
  
    大厦喇叭里在播放一首日文版的国际歌,吹吹打打很是热闹,活象节日的马戏团在****,跟张楚版的《社会主义好》很有一拼。阿空加瓜看见一群山西口音的牛头人在大厦走廊里走来走去,心中一惊,别过头去装作没有看见他们,把脸藏起来。只是从声音里辨别出遥远懦夫司机不在他们中间他才慢慢地把头抬起来,走到住宿部去登记。
  
    因为没带什么钱,阿空加瓜住在大厦地下二层的一间小屋子里,这里房租便宜,冬暖夏凉,一些神秘的生意人夹着皮包西装革履地出没其间。地下室的厕所和洗澡间都是公用的,经常被一些身上长满牛皮癣的精灵挤得水泄不通。这些房间房门都不隔音,饭后走廊上常有人光着膀子肆无忌惮地聊天,隔壁有带家属的正翻来覆去缠绵悱恻地低吟浅唱着,压得床板嘎吱作响,另一边的房间里则在播放莫名其妙的电视剧,一些傻不拉唧宝里宝气的男女正四处奔走,以追求个人的幸福为最高己任:“尔康,一个破碎的我怎么去拯救一个破碎的你?”“你痛,我也痛!你痛,我更痛!”“书桓走的第一天,想他;书桓走的第二天,想他想他;书桓走的第三天,想他想他想他。”这玩意儿当时的人们笼统地称之为“琼瑶剧”,现在的人们可没有那么客气,他们直接管这个叫傻逼。
  
    琼瑶剧一集接一集,带家属的同志在隔壁和家属一道反复高歌猛进,兽人在床板上辗转难眠,于是出去透气。因为地下室看不见阳光,不知天日,他走出地下室的时候,正是傍晚六七点的光景,天色微暗,地下室外边的马路牙子上蹲了一溜地下室土著,都在飞快地扭动大拇指收发短信,手机短信提示此起彼伏,响成一片。兽人的手机早已被海水泡坏,没有蹲下来和群众打成一片。在手机没被海水泡坏之前,阿空加瓜参加了北京公交车上到处都贴着的“手机同城交友”活动,结识了一个“单身的、贫穷的、大波的”八零后女作家。该女作家刚出了书,当时阿空加瓜在她的博客上留言:
  
    ——一个单身的、贫穷的、大波的女作家……
  
    八零后女作家的回复是:
  
    ——买书!
  
    ——……还以为你会“惠赠×友阿空加×……”什么的。
    ——买!
  
    ——书名叫什么!有闲钱就买!真是恶形恶相!不过就多一本的销量!
    ——剩一口饭钱也得买!买了拿来找我签名我就请你吃饭。
  
    没等阿空加瓜有空去书市买减价书,战争就爆发了,混乱中单身的、贫穷的、大波的八零后女作家和她的作品不知所踪。一想起最终还是没能蹭到饭,阿空加瓜不禁十分忧郁,他抬起头来,双眼朦胧,听见一些人在向他打招呼。这是那些成群结队的山西牛头人,看样子已经下班。他们邀“兽人老乡”去他们的地洞喝酒耍子。
  
    牛头人住在地下一层的一个大套间里,这里弥漫着浓烈的酒味,隔壁房间的散装白酒和红酒一直堆到天花板,还有一些灌瓶和封口用的机器。这些牛头人注册了一个名叫卡利姆多牛人联盟的****组织,这间屋子就是他们的总部,可是他们从来不参加任何一级的选举。他们在这里用工业酒精勾兑卡利姆多土产剧毒假白酒,用工业酒精和苏丹红勾兑假波尔多红酒,然后利用****组织募集经费可以不必纳税的漏洞,以募捐为名大肆销售剧毒假白酒和假红酒,让他们毒死的不计其数,亚马逊国际青年公寓周围被喝出了一个无人区来,该区域里头有嘴巴喝酒的都给喝死了,牛头人不得不每天坐轻轨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销售剧毒假酒。
  
    这些牛头人回到他们的屋子,就点燃煤油炉自己炒起山西小菜来,又从保险柜里取出真正的波尔多红酒,一时间,房间里弥漫着欢乐祥和的气氛。阿空加瓜与他们交谈,得知里头有一些是牛头人的第一艘战舰“波将金号”上的水手,就问起遥远懦夫司机。“是有那么个人,”一个牛头人水手醉醺醺地说,“象唐僧一样罗嗦。后来船散架了,我们漂在海上,他一直不停地说,我们趁着夜里游离他,把他一个人留下了。”
  
    这时房门被撞开了,一伙保安冲进来没收了煤油炉子和锅铲等炊具,夺过他们的饭菜自己吃了,然后把这些牛头人和阿空加瓜关进小黑屋。“这是为什么呀?”阿空加瓜绝望地问,他还没吃饱。那个水手回答说,这个大楼不许房客自己升火做饭,因为这里的老板是个厨师,他不能容忍别人自己升火做饭而不吃他做的饭菜,所以大楼保安一直在监视,自己升火做饭的房客会被关禁闭。然后,这个水手也绝望了,“关禁闭时,他们只给土豆泥吃!”他凄惨地嚎叫道。
  
    亚马逊国际青年公寓的老板和厨师是一个叛逃的燃烧军团老兵,人们叫他艾思豪(Asshole)。中国石化因为燃烧军团拖欠巨额燃气费,已经停止向他们供应天然气,所有燃烧军团的士兵都不再燃烧,大规模的侵攻已经停止,萨格拉斯现在只能通过他的代理人来打仗。艾思豪在那之前就离开了燃烧军团,来到滨海边疆区茂密的热带雨林开了一家旅馆并自己掌勺,他的盔甲放在角落里,耐火材料映出惨绿荧光,没有别的选择,他只能用木柴烧火做饭。
  
    艾思豪生平只会土豆泥、土豆丝、蘑菇肉片三道菜,但是他的才能和创造力使得他立在这三道菜上就能不朽。一般来说从周一到周日,三道菜轮着来,从不同时出现,今天是土豆丝加蘑菇肉片,明天就会是土豆泥加蘑菇肉片,后天则是土豆泥加土豆丝。但艾思豪为了加深人们对于蘑菇肉片的渴望和印象,有时会连着四天上土豆丝和土豆泥,土豆泥和土豆丝,土豆泥和土豆泥,土豆丝和土豆丝,然后在第五天上一举来个蘑菇肉片——只有蘑菇肉片,没有任何土豆,这样,被土豆折磨了四天的人们就会在餐桌上大唱艾思豪的赞美诗,而且不管做得怎样都狼吞虎咽。他只把菜名的顺序调换一下——土豆丝和蘑菇肉片,蘑菇肉片和土豆丝——然后就说这是不同的菜单,因为上菜的顺序不一样。为了表示他其实不止会三道菜,艾思豪还开发了subspecies,即亚种——土豆丝切成十厘米长是土豆丝,如果只切成五厘米长,就是另一道菜——Tudousi 5 CM subspecies(土豆丝五厘米亚种);蘑菇肉片起锅时,如果蘑菇盖在肉片上面,就是蘑菇肉片,如果肉片盖在蘑菇上面,则是该菜的亚种——肉片蘑菇;土豆泥如果是用大个土豆做的,就叫大土豆泥,如果是用小个土豆做的,就叫小土豆泥,如果大个小个都有,则叫“绯村剑心和比古清十郎”……
  
    这样,房客中想要暗杀艾思豪的人不在少数,他们秘密结社,企图共襄盛举。又有流言说艾思豪其实是被萨格拉斯解雇的,因为他只会做三道菜,萨格拉斯吃艾思豪做的不干净的土豆泥吃出胃病来,勃然大怒,连薪水都没有给就把艾思豪开了。这些流言被别有用心的人传来传去,损害着公寓老板作为一个愤青和叛逃者的声誉。
  
    禁闭出来后,阿空加瓜的房门上插着一张小传单,是叫他去参加地下集会的。左右无事,他就去参加了一回反艾思豪地下组织的秘密集会。会上一个戴眼镜的立场激进,他猛烈抨击使用煤油炉子做小炒的人,他认为电炉才是正统,不会在地下室狭窄的空间里造成空气污染和被保安发现,他主张把使用煤油炉子的人从秘密大会中驱逐出去。一些人支持他,包括一些对煤油味儿过敏的大厦保安;另一些人反对他,认为联合阵线应该包容更多的立场,只要是反艾思豪的都应该团结。两派争了起来,会议枯燥乏味。阿空加瓜看见那些牛头人远远地坐在会场边上,吃着爆米花看热闹,他就走了出去,觉得参加这种组织还不如自己组建一个。多年以后,在遥远的旧大陆,阿空加瓜一手建立了国家社会主义德拉诺兽人党,通过竞选夺取了新德拉诺共和国的政权,开始大肆排挤迫害牛头人,将他们的产业作为“Objekte”低价出售,并积极重建军备,准备再次和人类联盟开战,争夺生存空间。人们简称新德拉诺共和国为“德国”,管阿空加瓜叫“元首”,不过这都是后来的事。
  
    阿空加瓜从会场出来后,没有回房间。他小心地穿过那些保安形同虚设的哨岗(因为他们也急切盼望秘密社团干掉艾思豪),来到厨房外头的走廊上。他整夜在那里走来走去,寻找机会偷吃一些原料——在这里,原料总比成品味道要好。他听见艾思豪一边做菜一边在唱歌:
  
    大师傅穿过厨房后门,雄赳赳呀气昂昂,
    腰间的菜刀闪闪亮,
    美丽的姑娘们,泪水直流淌……
  
    我们当厨子的,真是了不起,
    美人们对咱哟,打心头欢喜。
    我们的钱要多少有多少,到哪儿都过得甜如蜜……
  
    “你倒过得甜如蜜,蹩脚货!”阿空加瓜心里嘀咕着。
  
    后来在晚餐后的点心时间(点心是甜土豆泥),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讲起各自看见听说的饕餮的故事,所有故事缺乏创意,统统用“我表哥夫妇的楼下养了两只……”开头,或者是藏獒,或者是食尸鬼,一个比一个生猛,听上去就像是背后约好的。轮到阿空加瓜时,他只说“我表哥夫妇楼下养了两个Guangdong人……”就停住了。“下面呢?”别人问。“下面被吃掉了呀,整幢楼和所有房客,还有我表哥夫妇。”
  
    有好一阵,大家没有吭声。阿空加瓜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补充说:“我听我爸爸说,他从Guangdong移居河南的时候,他……”还没有说完,所有人都挤到另一边,兽人周围空了下来。艾思豪看上去若有所思,他双目炯炯地在那些登记簿上写着籍贯Guangdong的人脸上扫视,可你根本看不出他被触动的是逆反心理还是别的什么。接下来的一个月完全是地狱,艾思豪除了土豆泥什么也不做:大土豆泥、小土豆泥、“绯村剑心和比古清十郎”……人们往往吃着吃着就能在土豆泥里发现厨子放进去的小纸条,上面写着“绝不投降!”“让Guangdong人来得更猛烈吧!”“It’s time to pay and face Asshole!”或者诸如此类。大厦保安忍无可忍,终于自己动手干掉了艾思豪——他们在厕所里逼他就着牛头人的假酒吃下了自己做的全部土豆泥。
  
    艾思豪宁死不屈,他按照一般RPG游戏中boss的套路,扳下了一个龙头,这个龙头既是抽水马桶的冲水闸,又是整个亚马逊热带雨林的通海阀。所以此时整个亚马逊热带雨林正在沉入水中,人们象沉船上的老鼠一样离开亚马逊国际青年公寓,这些幸存者后来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仿照这座公寓重建了另外一些国际青年公寓,那个地方叫尤卡坦半岛。
  
    阿空加瓜鼻青脸肿地坐在公寓的金字塔顶端,绝望地看着水漫上来。长期的航海生活使人缺乏锻炼,他趁手的凶器木工小斧头不知什么时候被偷走了,他的脸在刚才哄抢的混战中被一些人类步兵打得坑坑洼洼,那些救生器材不是被抢走就是损坏了,阿空加瓜无法可想,他坐在金字塔顶端遥望夕阳,想起竟然已经打不过瘦弱的人类步兵,心中难受。他想起多年以前一个叫阿莱的女人说过“别告诉别人你今天难受过,什么也别对别人说,因为说了也没有用”,他决定什么也不说,打死也不说。
  
    最后一艘墨西哥快艇经过这里,船上的墨西哥人停下来向阿空加瓜问好,他们以为他是个斜阳西下、潮水上涨时坐在金字塔顶端观赏风景的风雅的人。阿空加瓜抓住这个机会,他拿出山西牛头人留下的一点剧毒假白酒,声称这是伏特加,他大声地问那些墨西哥人,是否有多余的救生圈。
  
    “球-剩-犬?”墨西哥人听不太懂,他们尝了一些勾兑的工业酒精,认为味道还可以,就用实物交换买下了全部的剧毒假白酒,其中有一个中国产的大号救生圈。“都是中国货,不太好用,凑合凑合吧。”墨西哥人离开了。阿空加瓜看见,在墨西哥人的快艇上空,艾思豪阴魂不散,随着墨西哥人逶迤而去,但这是另一个故事了。
  
    阿空加瓜绝处逢生,乘着这个大号救生圈(几乎有他当初那个那么大)在海上漂流了两个月,中间不幸罹患了嗜睡症,从一个二十四小时睡到另一个二十四小时,醒来后,因为睡得太累,又翻身接着睡。睡眼惺忪之间,他听见有人在水里扑腾和喊叫,一个山西口音、浑身长满藤壶、贝类和海藻的牛头人正朝他游过来。他伸出双手,把牛头人拖上了救生圈。遥远懦夫司机依旧腼腆,在一开始说不出什么来,但兽人已经知道这是个假象。
  
    “就叫我阿空加瓜吧。”他这样说,翻身又睡着了。
  
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08-4-9 19:26:39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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