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冬天的夜晚，因为天黑得格外的早。当太阳消失在远方高楼的身后，整座教舍便被暗黄的，几近红色的灯光所笼罩。但这对屈颖来说，完全没有意义。他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明亮的顶灯在玻璃窗上产生出一种类似反光的效果，使他看不见外面的事物——只有一些模糊的影子；而就是这影子，他正望着，望的出神。
这是因为他有一个约会——或许说约会并不妥当。他要去的地方，是初二年级的教师办公室；而他要见的人，则是他的班主任。恐怕任何一位学生都不会对这样的“约会”产生兴趣。
“下课了”屈颖说。
他是无意识地将这句话脱口而出的。因为他所注视着的倒影，此刻已纷纷站起向门外走去。与此同时，一股巨大的喧响也像微风打旋般冲进他的耳鼓。屈颖拿起书包，眺望着一片黑暗的夜色。他又想起了她，在这样的清冷之夜，他总是会想起她的。可是他说不好那是这夜晚的魔力抑或是压抑的记忆作的怪。
“还不走啊？”有人问他。
“等一会。”他说，但是那人没有等待他的回答。他抬起头，看见在教室的门口，他的同学们推挤成一片绿与白的波浪。只是片刻时间，教室里业已空了大半。于是他也跟随上前，沉默地步趋在人流的末端。走出门口，教室里的明亮灯光仿佛突然间消失了。天色已晚，走廊上弥漫着微粒般的昏黄光线。
屈颖走了一步，然后又走了一步。现在，他已经远远地落在人群的后面了。这是他预料之中的，他刻意地想要造成这种遗世独立的效果，如此，他所拥有的空间和自由，就似乎放大了数倍。他希望只有他一个人，似乎在他看来，这次会面并非可以为他人所知的，这便使他的动作带上了一丝鬼祟的意味。他走下楼梯，接着向走一拐，于是，明亮而温暖的光霎时间包裹住他。
大约花了一秒钟，屈颖看见，在那光的深处，办公室的一角中，林老师就在那里：她似乎是在收拾书桌，又可能不是。因为她的手里还紧握着一本白色封面的书；她艰难地推开一堆砖头般的厚皮书籍，好让她的杯子在那险象丛生，仿佛随时都会发生山崩的杂乱桌面上可以赢得一席安全之地。突然地，她朝门口望了一眼，看见了他。
“啊，你来啦。”她说，转身想去取一把木椅，“坐。”
屈颖点了一下头，略有些迟疑地迈动脚步，走进那光中，然后——像是突如其来地被抛入另一个空间。屈颖感到：这间小小的办公室与周围世界的分别从未像现在这般清楚。仿佛这灯光是一把无形的刀刃，将它从黑暗的夜里切割，分离，然后退却了；他坐了下来。
“今天好点了吗？”林老师问。
“嗯。”
“哦。”这个字除了表明她听见了他的话以外，再没有别的意思。此刻她终于停止了手头的活计，在那张硬木椅上坐下。这样，她与他便仿佛是平等的了。她微笑着，亲切地望着他。但是他却仍佝偻着身体，如同有一种隐形的重压使得他必须以仰视的姿态敬畏她。想到这里，她叹了口气：
“今天谈什么呢？”
屈颖抬起头，“谈什么？”他不由自主地重复，“谈什么……”他垂下头，因为无言而感到紧张不安，“……昨天，”他终于下定决心说，“昨天我读了《少年维特的烦恼》”
“图书馆借的？”
“嗯，是的。”
他又不说话了。他低着头，像是在搜索一个词，只是一个词，找到了他就可以说下去；他的确是在在好这个词。
“那……你有什么感想？”
“什么？”
“感想，读过后你有什么感想呢？”
真的，有什么感想呢？他隐约地想起了什么。然而他从来没有把它们具体地化作思维；他并没有存在感想的实感：
“那种爱情”
“啊。”她习惯地笑了。在他看来，她那带着微妙的讽刺的笑容无疑是会令他愤怒的；它就像一个宣言，清晰地提醒他自己的年龄。他意识到：这并不是他所构想的，朋友之间的平等交流，倒像是一个年长的老者在倾听孩童的烦恼。到目前为止，他表现得太羞怯了。
“是的。”于是他说，“我在想维特，你看，他的爱情……他一直都在想它，就像它是他的生命一样，好像是它构成了他的生命。我并不相信，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一个人最爱的必定是他自己，爱别人也是为了爱自己。”他又补上一句，“我是这么想的。”
“你不相信的是什么呢？”她问，“你不相信他爱绿蒂吗？”
“我不相信他爱绿蒂胜过爱自己。”他说，“我不相信人可以为爱去死。”他沉默了，过了一会，“是的，没错。”
“你的理解有些偏离了。”林老师说，“你把自己放在里面去思考。但是你不是维特，现在也不是那个时代。假如你把自己代入到那个时空背景下，你会觉得那没有什么不自然的。”
“你是说，这是社会悲剧，在现代不会发生？”
“我没有那么说。”
他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她似乎天生拥有一种气质，可以使听众不自觉地承认她的正确的气质。他对这个话题已经失去兴趣了，他想，和语文老师争论文学永远也占不到便宜。窗外黑色的树叶剪影绰绰地抖动，夜更深了。多余的话已说得太多，他开始明白，如果他不率先开口，就永远也无法问到他所盼望知道的事了。
“昨天我跟您说的——”
她等着他说下去。
“我去看了书，我还是觉得……觉得没错。”
“哦？”她饶有兴味地摇了摇头，“所以你去看了少年维特？”她又笑了，“那你觉得什么没错呢？你是真的‘爱’上她了？”
她在嘲笑他。或者更精确些，她在嘲笑他的幼稚。对此，他无能为力：
“是这样。”
“你指望我说什么呢？”她问，“屈颖，你想我有什么反应？”
“我没想过。”
“对。”她说，“我说过老师想跟你们做好朋友，但那是有前提的。我首先是老师，然后才是朋友。除了劝你好好学习，我还能说什么呢？”她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子也很滑稽，“你这性质就算是早恋了。”她警告他，“老师可以当没有这事，只要你努力学习，别做多余的事，这样说，你明白了？”她别过头去，意识到谈话应该结束了，该说的已经说出，没有说出的他也知晓；窗外越来越暗了，屈颖不再说话，沉默一如夜色笼罩着夜晚。
“不早了，回去吧。”林老师说。
“嗯。”
跟随着她，他离开办公室。灯光随着开关弹动的轻响声，宛如一张收起的巨网般熄灭。隔离感消失了。屈颖感到：他再次身处世界之中，身处夜色之下；和所有人，和‘她’在一起。他不再注意视觉，心中悄然扩散开一股无法言说的甜蜜。
在一旁，林欣望着她的学生的侧影：这是一个陷入了所有人都无法抵挡的陷阱的孩子，他是如此顽固，如此自信，甚至相信自己拥有改变别人的力量。她低下头，心里清楚至少在今天，她失败了。一切都没有改变，他也没有改变。而她作为教师，必须引导他走上正确的道路上去。可是，她不禁自问，难道我就有权力改变一个人吗？
他们走下楼梯，穿过走廊，迈出校门。
“路上小心”走出几步，她说，又补上一句，“回去晚了，作业不能不写。”
“是”屈颖说。
他转过身，开始行走。空阔的街道上只有他的身影与一圈又一圈的街灯投下的圆形的光。他开始哼歌：
Seems it never rains in southern California
Seems I've often heard that kind of talk before
It never rains in California, but girl, don't they warn ya?
It pours, man, it pour 今天发生的一切，他都猜到了。至少此刻他是这么相信的。他不会放弃，因为没有放弃的理由。“我确实爱你。”他对着空气说，“我知道我是爱你的，如果我自己都不知道，还有谁会知道呢？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嘛！林欣”只有当他一个人的时候，这个名字才会如此自然地被说出，“我爱你。”
他转身回望，但那里早已没了她的人影。然而，他隐约地感到，在那似乎很遥远的黑暗的夜色里，他所做的一切：等待，思念与遥望；最终都将为她所知。只需知道这一点对他而言就已足够。他低声念叨着她的名字，蹒跚地向家走去。夜已深了，他感到很疲惫，但在休息之前，他必须先把作业完成。
这篇文章写于2个月前,为第二稿,由于成文仍不成熟故雪藏至今.这回因为是"我的故事",所以才斗胆发出来...
有些地方,或许别人读来会觉得虚假.然而对我来说却是再真实不过.你可以知道它是存在在我的记忆里的,我回忆了千百遍,每一遍都是对回忆的一次重构--于是最后它就不再真实了.它是我需要的故事;它不是真实的故事.
所以,即使在最后我也必须要说:本故事纯属虚构.
但是,或许整个故事是虚构的.然而每一句话,乃至每一个标点,对我却再真实不过. | 
发表于 2008-4-4 22:3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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