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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的回忆》楚门.卡波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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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0-22 03:22:0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温情动人的短篇,叙述年少的主角和挚友(一位六十岁的老人)在某年冬天的生活。感人且不会乔情过头。
转贴的是远流出版社的译本。


《圣诞节的回忆》
"A Christmas Memory",1956
楚门.卡波提
译 柯倩华


想像一下,现在是十一月下旬的早晨。

是一个冬天将来临的早晨,大约二十多年前。

在一栋乡下的老房子里,有一间厨房。

厨房里最醒目的焦点,是一座黑色的大炉子;另外还有一张大圆桌和一个壁炉,壁炉前摆了两把摇椅。

有个女人站在厨房的窗户旁边,满头剪得短短的白发。她穿着网球鞋,和一件夏季印花洋装,外罩着松
垮变形的灰色毛衣。她小小的个子和爽朗的神情,看起来就像一只短脚母鸡;但年轻时长期的疾病,使
得她的双肩有点可怜地驼了。她的脸很特别,像林肯的脸那样棱角分明,妆点着风吹日晒的痕迹;但又
可以说是细致的,有很好看的线条,她的眼睛是雪利酒的颜色,酿着羞怯的眼神。

「啊!」她欢呼着,呼出的气息晕染在窗玻璃上,「这是做水果蛋糕的好天气!」

她说话的对象,就是我。

我七岁,她六十多岁。我们是亲戚,很远的表亲,然而自我有记忆以来,我们就一直住在一起。我
们住的房子,是属于房子里其他人的──其他的亲戚;虽然他们比我们强势,常常使我们哭泣,但总的
来说,我们却不太感觉到他们的存在。我们是彼此最好的朋友。她叫我巴弟,用来纪念她以前最要好的
朋友,一个男孩。以前那个巴弟在一八八○年代就死了,那时她还是个小孩。现在,她仍然是个小孩。
 
「我还没下床就知道了,」她说,从窗边转过头来,眼里满是确定和兴奋。 「法院的钟声听起来又干又
冷又清脆。而且没有鸟在唱歌,它们飞去暖和的地方了。一定是这样没错。噢,巴弟,别再吃面包了,
去拿我们的推车来。我的帽子也找来。我们可有三十个蛋糕要烤呢。」
 
这是惯例:十一月的某个早晨,我的朋友,仿佛启动圣诞季节的仪式振奋了她的想像、点燃了她的热
情,会大声宣告:「这是做水果蛋糕的好天气!去拿我们的推车来。帮我找帽子。」
 
帽子找到了,圆形草帽装饰着褪色的绒布玫瑰花,它曾经属于一个比较时髦的亲戚。我们一起推着我们
的手推车,一辆摇摇欲坠的婴儿推车,出了院子,去到胡桃树丛里。这辆推车是我的。我的意思是,是
我出生的时候为我买的。它是用柳条做的,现在一副要散掉的样子,颤巍巍的轮子像醉汉的两条腿。但
它忠心耿耿;春天,我们到树林里载回整车的鲜花、香草和野蕨,填满阳台上的花盆;夏天,我们装好
各种野餐道具和甘蔗做的钓竿,推到溪边去;它在冬天也很管用,像一辆装满木柴的卡车从院子驶进厨
房,还能当作昆妮温暖的床。

昆妮是我们的狗,一只坚强的橙白色小犬,经历过犬瘟热和响尾蛇咬伤两次。昆妮此刻用跑的跟在我们
旁边。

三个小时以后,我们回到厨房,把整车满满被风吹落的胡桃一个个剥开。捡拾这些胡桃,把我们弄得腰
酸背痛:胡桃很不容易找(大部分果实早就被果树的主人从树上摇落下来卖掉了,果树的主人自然不是
我们),有时在遮遮掩掩的树叶间,有时在冷霜覆盖的草丛底下。喀卡!愉悦的断裂,细细碎碎的宛如
初雷乍响,胡桃核绽开了,香甜而油脂饱满的象牙白果肉在玻璃碗里越堆越高。昆妮乞求尝鲜,我的朋
友三不五时给她一小口,却坚持禁止我们自己享用。
 
「我们绝对不可以,巴弟。我们只要一开始吃,就会停不下来。已经快不够用了。要烤三十个蛋糕耶。」

 
厨房里渐渐暗下来。暮色把窗户漆成了镜子:我们的影像与缓缓升起的月亮重叠在一起,我们在壁炉
边就着微微的火光工作。终于,月亮高高挂在天空,我们把最后一批胡桃壳丢进火里,在同​​声叹息中望着
它们燃烧。推车空了,乳白色的玻璃碗满满的。

我们吃晚餐(冷面包,培根,黑莓果酱),讨论明天要做的事。明天开始有我最喜欢的工作:买东西。樱
桃和柑橘、姜、香草和夏威夷凤梨罐头,干酪和葡萄干和核桃和威士忌,还有,很多很多的面粉、奶油,
很多很多蛋、香料、调味料,噢,我们需要一匹小马才能把推车拉回家。

但是,买这些东西之前,得先解决钱的问题。我们俩都没有钱。除了其他住在房子里的人偶尔会给我们的
一点钱(一角就算是很多了),或我们自己做各种事情赚来的钱:拍卖二手货、我们采来的一篮一篮黑莓
子、自己做的果酱、苹果果冻和腌桃子、为葬礼和婚礼编花篮。有一次,我们赢了全国足球比赛的第七十
九奖,得到五块钱。我们完全不知道任何关于足球的事情,但不论什么比赛我们都会参加。我们现在把希
望寄托在为某家新品牌咖啡命名比赛的大奖五万元(我们想用「AM」,但犹豫了老半天,因为我的朋友
担心宗教味太重了,标语是「AM!阿门!」)

老实说,我们唯一有赚到钱的事业,是两个夏天之前在后院小木屋办的「好玩又古怪」展览。所谓
「好玩」,是一个去过华盛顿和纽约的亲戚所借给我们的观像镜,里面装有当地风景相片(她发现我们借
这些东西的原因之后气得半死);「古怪」的是我们饲养的母鸡所孵出的一只三腿小鸡。每个听到消息的
人都想看那只小鸡,于是我们就收费让他们观看,成人五分钱,小孩两分钱。那一次我们赚进了二十元,
最后因为主角过世才结束了展览。

 
无论如何,我们每年都会为圣诞节存钱,称之为「水果蛋糕基金」。我们把这些钱藏在我朋友床底下,就
在放夜壶的地板下的一块木板下的一个旧珠珠包里。这个珠珠包很少离开安全的藏身之处,除了我们存钱
进去的时候,还有就是每星期六提款一次,因为星期六我可以领到十分钱去看电影。我的朋友从来没看过
电影,她也从来不想去。

「我宁愿你看完把故事讲给我听,巴弟。这样我可以想像得更多一些。而且,我这个年纪的人应该多保护
眼睛。上帝来的时候,我好看得更清楚些。」

除了从没看过电影以外,她也从来没有在外面的餐厅吃饭、去离家八公里之外的地方、收到或寄过电报、
读漫画和《圣经》以外的东西、用化妆品、诅咒、有伤害别人的念头、故意说谎、让饥饿的狗一直饿着肚
子。她曾经做过而且现在还在做的几件事是:用锄头杀死这附近最大的响尾蛇(有十六节)、嗅抹烟草
粉(偷偷地)、训练蜂鸟(只是尝试而已)稳稳地停在她的手指头上、讲鬼故事(我们俩都相信世上有鬼)
吓得你在七月也冷到骨子里、自言自语、在雨中散步、种出镇上最好看的山茶花、知道每一种传统印第安草
药秘方,包括一种神奇的去疣药。

现在,晚餐吃完了,我们回到我朋友的房间去,那是位在这房子最偏僻的角落,里面有一张盖着旧拼布被的
铁床,漆成了玫瑰红,是她最喜欢的颜色。静静的,沉醉在秘密计画的喜悦中,我们从安全基地取出珠珠
包,将里面的东西全倒在旧拼布被上。一元纸钞,紧紧卷成一团绿,像五月的花苞。实实在在的五角钱,重
得足以盖住死人的眼睛。可爱的一角钱,是最活泼的铜板,发出最好听的叮当声。五分钱和二十五分钱,磨
滑得像溪里的小石头。但最多的是,一堆讨厌的、发臭的一分钱。去年夏天,屋子里的其他人雇我们杀蚊
子,每二十五只死蚊子算一分钱。噢,八月屠杀:那群飞上天堂的蚊子!那并不是我们引以为傲的工作。如
今,我们坐在这里数一分钱、一分钱,好像又回到当时,数算着一只一只死掉的蚊子。

我们俩对数字都不怎么在行;慢慢数,数得迷糊了,重新来过。根据她的统计结果,我们总共有十二元七十
三分。根据我的,则有十三元整。 「我希望是你算错了,巴弟。对于十三这数字要很小心。蛋糕不会发起
来,有人要进坟墓了。嗯,我绝对不会在十三号那天下床的。 」真的,每个月的十三号她都在床上待一整
天。所以,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减掉一分钱,丢到窗外。
 


做水果蛋糕要用到很多材料,其中最昂贵的是威士忌,那也是最难取得的材料。法律禁止卖酒,可是,每个
人都知道要买酒就找哈哈.琼斯先生。第二天,我们结束了一般性的采购之后,前往哈哈先生做生意的地
方,那是一间「罪恶的」(套用大家的说法)卖炸鱼又可以跳舞的河边咖啡馆。我们以前去过那里,也是为
了相同的目的。几年以来,跟我们打交道的都是哈哈太太,一个皮肤黝黑的印第安妇人,淡黄铜色的头发,
疲惫不堪的样子。事实上,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她的丈夫,据说他也是印第安人。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巨人。大
家叫他「哈哈」,因为他极为阴郁,从来没有笑过。
 
我们越来越接近他的咖啡馆了(位于泥岸边大树下的圆木屋,四周从里到外悬挂着很多串起来的彩色灯
泡),便放慢脚步。连昆妮也安静下来,紧紧偎着我们。有人在哈哈咖啡馆里被谋杀。切成好几块。头部重
伤。下个月就有一件案子要在法院开庭。当然,这些事都发生在晚上,有五彩缤纷的灯光投射出疯狂的图
案,有留声机泣诉呻吟。白天里,哈哈咖啡馆看起来卑微、荒凉。我敲敲门,昆妮吠了两声,我的朋友喊
道:「哈哈太太,夫人?有人在家吗?」

有脚步声。门打开。我们的心脏停止跳动。是哈哈.琼斯先生!他真的是个巨人,脸上真的有刀疤,真
的没有半点笑容。他用撒旦般的眼睛斜斜俯视着我们,质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好一会儿,我们吓得无法出声。终于,我的朋友好像找回了她的声音,耳语似地轻声说:「麻烦您,哈
哈先生,我们想买大约一公升您上好的威士忌。」

他的眼睛更斜了一下。你相信吗?哈哈先生微笑起来,他大笑! 「你们俩哪一个是酒鬼?」
「是要做水果蛋糕用的,哈哈先生。做吃的东西。」

 他严肃起来,皱了皱眉头。 「真是浪费好酒。」不过,他还是转身进入阴暗的咖啡馆里,没多久拎着一
只没贴标签的瓶子回来,瓶子里液体的颜色就像雏菊那样黄。他在阳光下炫耀着那液体流动的光彩,然后
说:「两块钱。」

我们付给他一大堆五分的、一角的和一分的铜板。他手中的硬币突然像一大盘骰子似地叮叮当当响,他的
脸色变得很柔和。 「这样吧,」他提议,把所有的铜板都倒回我们的珠珠包里,「给我一个你们的水果蛋
糕就好了。」

「嗯,」在回家的路上,我的朋友发表她的评论:「这个人很可爱。我们要在他的蛋糕里多放一杯葡萄干。」

黑色的炉子,不停地燃烧着煤炭和木柴,亮得像点了灯的南瓜。搅拌器飞快地旋转,汤匙在碗里搅动着奶油
和糖粉,香草使空气里充满甜味,再加上一点姜的清香;这些全都融化了,弄得鼻痒痒的各种味道淹没了厨
房,弥漫整间屋子,再从烟囱里一缕一缕地飘向外面的世界。

 我们做了四天,大功告成。三十一个蛋糕,浸润在威士忌的芬芳里,放在窗台的架子上晾干。
 
 这些蛋糕要送给谁?

朋友。

不一定是邻居朋友;事实上,大部分是要送给那些我们只见过一次,或什至从来不认识的人。他们启发了我
们的想像。例如罗斯福总统。例如牧师和J. C.露西太太,或是去婆罗洲的浸信会宣教士,他们去年冬天来
过这里讲道。或是每年来镇上两次的磨刀师傅。或艾伯奈.派克,驾驶六点钟那班巴士的司机,他总会在尘
沙中呼啸而过时向我们挥手致意。或住在加州的威思顿夫妇,有一天下午他们的汽车在我们房子外面抛锚了,
跟我们在门廊上愉快地聊了一个多小时(年轻的威思顿先生为我们照相,那是我们仅有的一张相片)。

是否因为我的朋友在所有人面前都很害羞,除了陌生人以外,所以这些陌生人,以及仅仅打过照面的人,反
而成了我们最真实的朋友?

我想是的。除此之外,保存白宫谢函的剪贴簿、偶尔跟加州及婆罗洲之间的邮件往来、磨刀师傅的明信片,
都使我们觉得和这间厨房外面的花花世界维系着某种关连;从厨房望出去,只看到天空。

一根光秃秃的十二用无花果树枝在窗边磨蹭着。厨房空荡荡的,蛋糕都送走了;我们​​昨天用推车提最后一批蛋
糕载到邮局,邮资掏空了我们的珠珠包。我们破产了。我因此觉得很沮丧,可是我的朋友坚持要庆祝,哈哈酒
瓶里还有两吋高的威士忌。昆妮的咖啡里放了一汤匙(她喜欢有点菊苣的浓咖啡)。我们把剩下的平均倒入一
对装果冻用的杯子里。想到喝的是纯威士忌,让我们有点怕怕的;尝试过后的结果是,扭曲变形的表情加上酸
涩不已的颤抖。可是,过​​了一会儿,我们开始唱歌,两人同时唱各的。

我不知这我这首歌的歌词,只记得是:「来吧,来吧,来参加黑暗小镇的舞会。」不过我会跳舞,那是我长大
以后想做的事,在电影里跳踢踏舞。无动的影子在墙壁上嬉闹玩耍;我们的声音撼动了厨房的餐具;我们咯咯
笑着,好像有看不见的手在我们身上搔痒。昆尼躺在地上滚来滚去,脚爪在空中挥舞,咧开的黑唇上似有一抹
笑容。我的身体里面,热热的,仿佛击碎的圆木在跳跃,仿佛烟囱里的风一般无忧无虑。我的朋友在炉子边跳
起华尔滋,她用手指夹起旧印花洋装的裙摆,仿佛那是一袭宴会礼服。

 「指引我回家的路,」她唱着,她的网球鞋在地上嘎吱嘎吱的响,「指引我回家的路。」

有人进来了,两个亲戚。气急败坏的。他们的眼睛怒斥我们,他们的舌头像火山爆发。听他们说话,字字滚在
一起像一串愤怒的音符:「七岁大的孩子!满口酒气!妳疯了吗?让七岁的小孩喝酒!神经病!堕落!妳忘记
凯特表姊的下场了吗?还有查理叔叔?查理叔叔的妹夫呢?可耻!下流!丢脸!跪下,祷告!求主原谅!」

昆妮溜进炉子底下。我的朋友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子,下巴颤抖得很厉害,她抓起裙角擤擤鼻子,飞奔回她的房
间。然后,整个镇睡着了,房子陷入沉默,只听见滴滴答的钟声和壁炉里烧不尽的叹息,过了很久,她过埋在
枕头里哭,枕头早己湿成了寡妇的手帕。

「不要哭嘛,」我坐在床尾发抖,虽然身上穿着沾有去年冬天咳嗽糖浆味道的法兰绒睡去。 「不要哭嘛,」我
求她,碰碰她的脚趾头,搔搔她的脚,「妳这么老了,不能哭啦。」

「就是因为,」她打嗝,「我太老了。又老又可笑。」

「不是可笑,是有趣。比任何人都有趣。我跟妳說,假如妳一直哭下去,明天妳会觉得很累,我们就不能去砍树了。」

她坐直身子。昆妮跳上床(那是她的禁区),舔她的脸颊。 「我知道我们到哪里可以找到很漂亮的树,巴弟。真
正的冬青树。还有莓子像你的眼睛那么大。在很里面的树林里。比我们过去的任何地方都还要远。爸爸以前都从
那里带圣诞树回来,扛在他的肩膀上。五十年前了。嗯,我等不及了,希望明天赶快来。」


清晨,铺了霜的草地晶晶亮亮;太阳,圆得像橘子,橘得像夏季的月亮,在地平线上保持平衡的姿势,照照耀着
冬日银色树林。一只野火鸡啼了几声。一只乱跑的小猪在树丛里咕噜咕噜叫。没多久,我们来到水深及膝、水流
很快的溪边,只好暂时放弃了手推车。昆妮第一个下水,边跳边叫地抱怨水的流速和可导致肺炎的冰冷水温。我
们跟在后面,拿起我们的鞋和工具(一把手斧,一个麻袋),高举在头顶上。又走了一公里半的路:有很多沾上
衣服的鬼针刺、芒剌和荆棘;腐烂的松针夹杂着俗丽的菇菌和被蜕下的羽毛。这里,那里,一道影子,一声振
翅,狂喜的尖叫声提醒我们并非所有的鸟都飞往南方去了。道路弯弯曲曲,经过淡黄日光下的水塘,和藤蔓搭起
的隧道。要过另一条溪了,一群受惊扰的鳟鱼在我们四周旋起了花泡沫,像盘子那么大的青蛙练习着腹部运动,
水獭们正在盖水坝。

上了岸,昆妮左右甩动身体,不停地发抖。我的朋友也在颤抖,但不是因为冷,而是太兴奋了。她仰头吸了一口充
满松树气息的空气,帽子上破旧的玫瑰花饰落下了一枚花瓣。

「我们快到了,你闻到了吗,巴弟?」她说,仿佛我们正接近一片海洋。

的确,从某个角度来说,这里很像一片海洋。调人好几亩圣诞树的香气,全是叶子尖尖的冬青树。红红的莓子像铃
铛一样光亮,黑色的乌鸦尖叫着声它们俯冲下来。我们在麻袋里装满红红绿绿的植物,足够装饰一打窗户了。

接下来,就要选一棵树。 「应该要,」我的朋友想了想,「有一个小男孩的两倍高。这样小男孩就偷不着星星了。」

我们最后选​​中的树,有我的两倍高。勇敢漂亮的家伙,熬了三十下斧头才发出断裂的哭声倒下。我们拖着猎物,
展开漫长的、回家的旅程。每走一段路,我们不得不放弃挣扎,坐下来喘口气。但是我们像凯旋的猎人那样有力
量,再加上,这棵树充满男了气概的凛冽香气,振奋着我们驱使我们继续前进。我们在夕阳下沿着红土路回到镇
上,一路上获得许多赞赏;个是当路人赞美我们推车里的宝贝时,我的朋友变得神秘又暧昧。

「多好看的树啊,从哪儿来的呀?」

「很远的地方。」她含糊其词的应付着。

有一辆汽车停下来,一个很有钱的工厂老板娘探出头来嚷着:「两毛五买你的树。」

平常,我的朋友不敢说不,可是这一次她很快就摇摇头说:「给我们一块钱也不卖。」

工厂老板娘不肯罢休,「一块钱?笑死人了!五毛啦!这这个价钱了。老天,女人,妳可以再去找一棵呀!」

我的朋友淡淡地回答:「我觉得不可能。世界上没有两个东西是一模一样的。」

回到家,昆妮蜷伏在壁炉旁,一觉睡到隔天,像人一样鼾声如雷。

阁楼的答皮箱里装着:一鞋盒的貂也穗带(从一位奇特的女士的晚宴披风上掉下来的,她曾经是这里的房
客),几卷久年生锈的金属亮片,一个银色的星星,一串破旧的、肯定是危险的糖果造型灯泡。我觉得只要能
用,都是很棒的装饰,不过这样还不够;我的朋友希望我们的树能像「浸信会教堂的窗户」那样闪耀,排满如
雪片纷飞的装饰。可是我们买不起商店里那些日本制的漂亮玩意。于是,我们照惯例:拿出剪刀、蜡笔和一叠
色纸在厨房里坐了好几天。我画出图案,我的朋友把它们剪下来;有很多猫和鱼(因为它们比较易画),一些
苹果、西瓜,过用包巧克力的锡箔纸做了几个有翅膀的天使。我们用安全别针把我们的创作别在树上;最后,
在整棵树上撒满碎棉花(是八月时为了今天而捡的)。

「哇!说真的,巴弟,它看起来真好吃,不是吗?」昆妮很想吃一个天使。

我们编了很多带蝴蝶结的花园挂在屋前每一扇户上,接着就做些给家人的礼物。给女士们的是扎染的围巾,给
男士们的是自制的柠檬甘草阿斯匹灵糖浆,宜在感冒前和打猎后使用。当要准备给彼此的礼物时,我的朋友和
我就各自秘密地进行。我很想送她一把有贝壳把手的小刀,一台收音机,一整碗巧克力樱桃(我们曾尝过一
些,她一直说:「我每天只要吃它们就够了,巴弟,上帝啊,真的,我可不随便称她的名字。」),但实际
上,我为她做了一个风筝。她很想送我一轻脚踏车(她说过一百万次了:「要是我有能力就好了,巴弟。在这
个世界上,不能拥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已经够糟了;可是,真讨厌,让我最离过的,是不能给别人我很想要给他
们的东西。总有一天,我一定,巴弟,一定想办法弄一辆脚踏车给你。别问我怎样你。说不定去偷吧」)。不
过,我想当肯定她在为我做一个风筝,跟去年一样,跟前年一样,大前年我们则是交换弹弓。我觉得这样这样
很好;因为我们是放风筝大王,能像水手一样研判风向,而我的朋友比我还厉害,即使在风吹不动云的天气,
还是能教风筝飞翔起来。


圣诞节前一天下午,我们凑足了五分钱,去肉店买昆妮的礼物,如往常一样,一根带肉的牛骨头。骨头用报纸
包着,高高放在树上,靠近银色的星星。昆妮知道什么在那里,她蹲在树底下,贪婪的仰望,直到该睡觉时还
不肯放弃。她兴奋的程度跟我一样;我踢着被子、在枕头上翻来覆去,仿佛置身于炽热的夏夜里。远方传来鸡
啼声:假的,因为太阳还在世界的另一边。

「巴弟,你还醒着吗?」我的朋友,从她的房间呼唤我,就在我的隔壁;一下子,她就捧着蜡烛坐在我的床上
了。 「我一点也不想睡,」她说,「我的心像免子一样蹦蹦跳。巴弟,你想罗斯福总统夫人会在晚餐的时候用
我们的蛋糕当甜点吗?」我们一起挤在被窝里,她抓着我的手捏了几下表示「我爱你」。

「你的手不像以前那么小了。我觉得我不喜欢看你长大。你长大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吗?」我说永远都是。
「可是我觉得很难过,巴弟。我真的想这你一辆脚踏东。我试着卖掉爸爸给我的浮雕胸针。巴弟……」她犹豫
了一下,很惭愧地说:「我又做了一个风筝给你。」然后,我也承诺我做了一个风筝给她,我们一起大笑。蜡
烛越烧越短;烛火熄了,星光亮起来,星星们在窗户上织网,谱成一首看得见的圣诞歌曲,渐渐地又随着破晓
静默下来。我们可能打了一会儿盹儿,但黎明的光泼了我们一身冷水;我们醒来,睁大眼睛,四处闲晃,等着
其他的人起床。我的朋友在厨房里故意打水壶掉在地上,我在每一扇紧闭的房门前跳踢踏舞。一个接一个,房
子里的人都起来了,看起来很想杀掉我们的样子,但今天是圣诞节,他们不能。首先,一顿丰盛的早餐:所有
你能想到的东西——煎饼、炸松鼠、杂粮和甜玉米。食物使每个人的心情都变好,除了我和我的朋友。坦白
说,我们都急着想要拿到礼物,几乎一口也吃不下。

可是我失望了。谁不会呢?几只袜子,一件主是学穿的衬衫,几条手帕,一件二手毛衣,过有一整年份的宗教
儿童杂志《小牧羊》。我很火大。真的。

我的朋友得到的比我好。一袋小蜜柑,是她最好的礼物。她最骄傲的,是已婚的妹妹织给她一条白色羊毛披
肩。但是,她说,她是喜欢的是舡为她做的风筝。它是很漂亮,虽然没有她为我做的那么美丽——蓝色的风筝
上面布满了金色和绿色盛好孩子星星贴子,而且,还画了我的名字「巴弟」。

「巴弟,起风了。」

真的起风了,什么也阻不了我们跑到房了下方的草地,昆妮在这里偷偷提她啃的骨头埋在土里(这里,过了下
一个冬天,也是埋葬昆妮的地方)。我们穿过高及腰际的草丛,开始放起我们的风筝,感觉线被风不停地接扯
跳动。我们宛如在空中钓鱼,任它们在风里游来游去。我们躺在草地上,披着暖暖的阳光,心满意足;剥着小
蜜柑,观赏我们的风筝跳舞。没多久,我就将袜子和二手毛衣完全抛在脑后了。我很快乐,就像刚赢得咖啡命
名比赛的首奖五万美金。

「天啊,我多笨呀!」我的朋友惊醒似的大叫起来,像一个女人突然想起在烤箱里烤了太久的面包。 「你知道
我一直怎样想的吗?」她问话的口气仿佛有什么大发现似的,她面带微笑,却不是看着我,而是望着远方。
「我一直以为,人一定要生病了、或快死掉了,才会见到上帝。我一直想像衪来到的时候,那场景,就像看着
浸信会教堂的窗户:阳光照耀着美丽的彩绘玻璃,光亮无比,教人分不清白天和夜晚。我想起来就觉得很安
慰,每次想到那样的亮光,心里就不会那么害怕。可是,现在我敢说,这样的事情永远也不会发生。我敢说,
到最后,人终于会明白,上帝早就已经来了。祂在每件事情、每样东西上。」她的手划着圈圈,把云啊、风筝
啊、草啊和正在刨土找骨头的昆妮统统圈在一起,「看见一切原本的样子,就是看到祂。我呀,我可以带着今
天看见的,安心离开这个世界了。」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一同度过的圣诞节。

生活把我们分开了。那些自以为事的人决定我应该去读军校。所以,接下来我有一般悲惨的、喇叭震天响的牢
狱生活,一个又一个从早到晚不停吹号点名的夏令营。然后,我有了新家。但那不算。我的朋友所在之处才是
家,然而我却再也没有回去​​过。

她留在那里,在那间厨房里消磨时间。只有她一个人,加上昆妮。然后,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亲爱的巴弟,」她潦草的字迹写道,「昨天吉姆‧梅西的马踢到昆妮,伤得很重。感谢主,她没有痛苦太久。
我用一块很好的麻布把她包起来,放在推车里,推到辛普森家的草地去,让她跟她埋的那些骨头在一起……」

好几年,每到十一月,她继续一个人做她的水果蛋糕;数量不如以前,就那么几个吧;当然,她总是寄给我
「最好的一个」。而且,她在每封信里都会附上用卫生纸包起来的一角钱,「去看电影,回来讲给我听。」

可是,逐渐地,在她的信里,她经常把我当成她另一位朋友,那个一八八零年就死掉的巴弟。越来越多时候,
十三号不再是她唯一不下床的日子了。某个十一用早晨,一片萧瑟、死寂,冬天快来临的早晨,她终于无法再
起身欢呼:「啊,做水果蛋糕的好天气!」


那个时刻来临时,我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后来接获的讯息,不过是确认内心早已悄悄感应到的事实,硬生生
割掉我身体里无可取代的一部份,任由它像断线的风筝四方飘荡。这就是为什么,今天,在这个特别的十二月
早晨,我走过校园时一直用目光搜寻着天际。仿佛,我以为,会看见一双断了线的风筝,像两颗心,急急地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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